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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历

那时候

我们家有一百多亩田地

从这大门抬头放眼都是

在黄岩乡也是小康之家

那时候

分田地斗地主斗得厉害

我十二岁在山沟割猪草

被人扒光了身上的衣服

那时候

家家户户种烟叶制香烟

不管男女老少抽烟成风

我是十三岁学会抽烟的

那时候

三年灾害你爸出生无粮

全家六口人挤一间茅屋

靠挖树根剥树皮填肚子

那时候

好人很多无私不图回报

大年夜我从市里走回家

天寒地冻雪下到了膝盖

半路遇上好心人借牛栏

送稻草取暖才捡了条命

那时候

你二叔聪慧好学很争气

能写诗能作曲朋友遍地

师范毕业调工厂当科长

不像你抱本书大门不出

可惜因争风吃醋被谋杀

那时候

人们也不比现在笨多少

没有电视机自来水电话

但老早就有儿歌流传：

墙上走水，树说话；

床单放影，不点蜡

这时候

祖父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轻轻放在嘴边掇了一口

潇洒地吐出了一团烟雾

望着我，历经风霜的脸

沟壑纵横慢慢舒展开来

不知不觉，有关祖父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日渐稀薄，祖父的印象也在我眼前慢慢消散，再珍贵的东西，终究被时间淡化。这段时间，我清理了自己的QQ空间，这首小诗，唤醒了我关于祖父的记忆。

我们家族上数五代一直居住在鄂南的小山村，曾祖父当过乡长，也当过保甲长，是民国时期的小地主，阔绰时有几百亩田地。“站在我们黄家老屋正门口朝外看，看到的所有田地，都是我们家的。”那是我小时候坐在老屋门槛上听祖父讲故事时，祖父最爱炫耀的事情。不过现在，老屋已毁，被我们翻新成了如今的两层水泥洋房，昔日的物什，大多是毁弃不在了。

祖父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正逢国家巨大变革，因为家世的缘故，他不仅没有享受到家族的荣光，反而屡次因此遭难。

祖父打小就忍受着生活的磨砺。十来岁开始便被当做一个劳动力，为家庭十几口人的口粮流汗流血。典型的事例是，十二岁那年的祖父，有次独自上山割猪草，身上仅有的布满补丁的单衣也被斗地主而群情激愤的人们剥下来，夺了去。

生活的磨难并没有打倒年轻的祖父，他如一颗顽强的小草，春风吹又生般坦然面对着。坚毅，执拗的性格让他一步步前行。祖父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有血性，敢担当，好出头的他，在据说民风彪悍的杨家湾，打架斗狠从不输阵，深得乡邻村民的尊重。

敢争先，不屈不挠的祖父用行动赢得了自己的爱情。这还是父亲在教育年近三十还在打光棍的我时，用祖父的事迹激励我，我才知道祖父原来还有柔情的一面。

“追女孩子要专一，不要三心二意，要坚持。要想求得别人，没有付出怎么行？现在的女孩子又不是傻子，三言两语能跟你？要像你爷爷，当初追求你奶奶，全屋的人都不看好，不光双方家世差异巨大，一个背着地主的成分，一个是红色家庭的闺女。你奶奶最开始对你爷爷也不满意。但是你爷爷好强啊，会想办法。一有时间就过去围着你奶奶转，帮忙干活啊，送肉啊，粮食过去，即便被再三拒绝，也不放弃。最终还是让你奶奶松了口。想当初，你奶奶可是附近村子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

祖父坎坷的人生中也曾遇到过贵人。三十多岁的祖父为了两儿一女一大家子的生计做过很多行当。卖过苦力，做过货郎担，也烧过木炭。那一年大年二十九，经人介绍，祖父挑着一百多斤的木炭，步行五十多公里给远在地区城里的老板送货，约定货到付款。送完货，收到钱正好回家过除夕，一家人都这样期盼着。但是当祖父将木炭送进老板仓库后，老板却变了卦，分文不给，说是货款已经全给了介绍人，说着还强行将祖父轰走。祖父趁兴而来，不想碰了壁。此时已是大年三十除夕，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举目无亲，无助又无奈的祖父只好起身回转，准备赶在除夕晚上回家团圆，免得家里人担心。

迎着漫天飞雪，披蓑衣，带草帽的祖父踏着过脚背的雪白，一深一浅地往家里赶。由于天寒地冻，行路艰难的祖父走到除夕深夜也才行进近半路程，抵达名叫苦竹岭的大山脚下。当时祖父已是全身冰冷，四肢僵硬，浑身发抖。他望着四周仍然簌簌落下的雪花，又看向前方灰白色渐渐上升的山道，喘着粗气。找个地方歇息一宿吧，大雪封山，今天回不去了。

顺着山道上渐渐模糊的足迹，祖父探寻着附近的人家。寒风刺骨，得找个能过夜的地方。大约行走了两里地，祖父找到了一处民房。房中灯熄火灭，房主人估摸着已经睡下了。顺着墙壁，祖父找到一个挨着泥房修建的草亭。亭子用木板围就，顶上盖着茅草，地上还有些散乱的稻草渣和零星的牛粪，应该是个牛栏。此时并无牲畜在其中，大约是年关太冷，牛也被主人转移到了别处。祖父欢喜着舒了口气，也不打搅主人家，打算就在这牛栏过夜。

祖父放下一直挑着的扁担箩筐，清理了蓑衣草帽上的积雪，就着牛栏墙角和衣而卧。也许是祖父的动静惊动了房屋的主人，房主人出来查探，当得知祖父是被风雪阻隔在半道上的归人，也不多说，很是客气地从房子里抱了一大捆稻草，让祖父在牛栏中稍稍能暖和些。

凭借着稻草与牛栏的遮蔽，祖父顺利熬过了冷冽的长夜。第二天祖父向房主人千恩万谢的道别回到了家。也许是房主人的无心之举，但祖父一直怀恩在心。多年以后，祖父仍经常教育我，做人要感恩，当初要不是那户人家的收留，要不是那捆稻草，估计他熬不过那一夜。祖父每每说起，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距今祖父已经逝世十五年了，他当初给我讲的那些故事渐渐成了“老黄历”，作为孙子的我很难在祖父的故事中获得共鸣，大多时候当成了故事，听了个稀奇。但是，不可否认，这些“老黄历”，也恰是祖父跌宕起伏的人生。